2023年08月18日
秋煦
我居住的村子周圍，有很多古時遺留的坑塘，鄉親們叫她寨河。春天，雨季到來，河水上漲，漣漪迭起，碧波蕩漾。每當這時，我和一幫小伙伴就會不約而同地聚集到那里，或捉鳥捕魚，或游泳嬉戲，常常是饑腸轆轆，不思歸期。
我喜歡水，喜歡她沉靜含蓄，溫婉如玉。我也喜歡月，喜歡她如明鏡高懸，統攝幽暗。秋天的傍晚，我在水邊玩耍，看月亮靜若處子，動若脫兔，忽然發現傍晚的水塘和白天不一樣，特別是被月光照耀時，河水變成了修女，純樸而安詳。這時你會感覺如夢如幻，不知身在何處。抬頭看天，天上有個月亮，低頭看水，水里也有個月亮。不知道是天上的月亮掉進了水里，還是水里的月亮掛到了天上。我不知道天上的月亮和水里的月亮哪個圓、哪個亮，只知道當我離開時，水里的月亮會與我訣別，而天上的月亮則一直跟著，撫慰我，潛入我夢鄉。
我的童年是月光和水組成的。在我尚未擺脫少年煩惱時，就接過了沉重的生活擔子——挑水。母親說，只有小時候勇挑重擔，長大才會有出息，并把挑水形象地稱之為“蹲苗”。因為白天要上學，蹲苗一般在晚上。每當繁星閃爍，地上鋪滿月光時，我便擔起水桶，憂郁不安地奔向井臺，身后總伴隨一個小人兒。我知道那是我的影子，是月老指使他為我撐腰壯膽的。我挑著水晃晃悠悠往家走。我掂起水桶往缸里傾，月亮便從窗口跳進屋。這時我看到桶里有個月亮，缸里也有個月亮；屋里有個月亮，心里也有個月亮。騰地，從記憶深處冒出一首兒歌：月亮走，我也走，我和月亮手拉手。撲通——咣！我摔倒了，水和月光灑落一地，分不清哪是月光，哪是水痕。
兒歌是母親教的。因為我懼黑鬧夜，母親無奈，便編了這首兒歌拍打著床幫哄騙我：哦，哦，月亮走，我也走，我和月亮手拉手；哦，哦，快睡著，乖乖睡著媽干活！母親一邊拍，一邊張著大嘴打哈欠。等我進入夢鄉，母親早已疲憊不堪，最終趴在床邊睡著了。后來我就經常做夢，夢見最多的就是坑塘、井臺和月光，常常在漆黑夜里猛然看到一道光亮，那光亮就像母親的臉，慈悲又安詳。
再后來我參軍去了部隊，遠離了水井坑塘，但沉浸在水里的那輪明月，卻一直飄忽在心上。再后來我轉業到了地方，被分配到縣城工作，面對車水馬龍高樓大廈，我突然覺得身邊少了點什么。少了什么呢？縣城所在地是一座古鎮，周圍有煙波浩渺的護城河，一天下班歸來，在路過一座橋時，驀然感覺眼前一亮，看到水中有片云，云里有顆夜明珠似的發光體，我知道那是小時候的月。雖然時光已久，但她看上去依然是那樣明亮圣潔。我怦然心動，知道她是在等我。人不論走到哪兒，恐怕都很難擺脫月光的跟隨，不論你是否在意她的存在，她一直都在遠處向你招手。這時我又想起母親教的那首歌：月亮走，我也走……
我懷念過去，懷念月光、坑塘。面對世俗百態，我常常神情恍惚。是啊，很久沒有回家了，母親現在怎樣了呢？生活之于人，就像秋風掃落葉，最終收獲的，只是幾許白發，一縷惆悵。由于各種原因，自打離開家鄉后，與母親便疏遠了，別說拉手，一年到頭連面也難得見幾次。這時的母親仿佛已不是母親，而是變成了月宮里那個搗臼的老人。她搗啊搗，已經積攢了很多米，在等待她的兒女們回去吃。而她的兒女們卻遠在天邊，只是偶爾向星空望一眼。我問月亮：想我沒？還認得我不？月兒含笑不語。
記憶中的坑塘小溪，井臺水缸，或許已隨時光變了模樣，唯有月亮時隱時現，獨自徘徊。不行，我得回老家，再看看當年的水井，還有那口缸！
在一個秋日，我回到了老家，又看到了田園，看到了村寨，看到了水塘，看到了月色。正值中秋時節，蒼穹高遠，云燕齊飛。我沿村路向家走，在一片高墻夾縫里，看到一排破磚房，那就是我的家。月光依舊，水桶仍在，只是水缸沒了。母親的臉如那殘墻破壁，斑點密布，皺紋深陷，這讓我想起月宮里那棵菩提樹。母親已九十高齡，沒有大疾。見我歸來，先是驚詫，繼而欣喜，但眼神已遠不如過去，走路也像風吹楊柳。她不顧年邁體弱，執意要為我下廚。我沒有阻攔，因為我想看看母親燒火，看看那久別的炊煙。我知道母親一生需要我感恩的地方很多很多，但遺憾的是，我只記住了那首兒歌：月亮走，我也走，我和月亮手拉手。
離廚屋不遠有個水泥臺，我知道那是原來的壓井，是我當兵那年打的。后因自來水管伸到了家門口，再說母親年事已高，壓不動了，才被迫廢棄。在緊靠堂屋的窗臺下，放著一輛架子車，車架已經腐朽，抬手就能掰下一塊。當年我曾用它送肥運土，轉眼間已經物是人非。看來這世上任何事物都有生有滅，真正留存下來的，只有感傷和回味。
傍晚時分，下起蒙蒙細雨，我打傘走出村子，想看看村邊那個坑，還有村后那條河。后經詢問才得知，原來寨河早在十年前新村規劃時就填平了，那片新興樓群就坐落在原來的坑塘上。
這時雨過天晴，一輪圓月從天邊升起，光芒照耀大地。我望著明月悲喜交集，嘴里不停默念：月亮走，我也走，我和月亮手拉手。只是隱隱地感覺到，今天的月亮似乎已沒有昨天圓，這從母親那蹣跚的腳步和迷離的眼神里能明顯地感覺出來。
我不知道傾在地上的那桶水，還有那片月光，最終會流到哪里，只知道在漫長的人生旅途中，母愛就是光和水，不可或缺。在你困惑迷茫時，她是你的航燈和路標，在你空虛無助時，她是你的執念和依靠。
愿母愛永在，月色不老！③22
